古典馮光遠的「戀人絮語」|馮光遠序善男子展覽X3

古典馮光遠的「戀人絮語」

文/郭力昕

光遠要為他的黑白攝影作品集結成冊,囑我寫一篇序。我一遍一遍的在網路上閱讀他的作品,一面回想著從1980年代末,在紐約第一次認識他開始的各種印象與記憶,倒是想先從他這個人談起。

在媒體圈與文化界,光遠是位交遊廣闊、大家熟知的公眾人物。他被一般人所熟悉的印象,多半來自他開創的「給我報報」,「徐玖經」,或在報紙版面上對通俗文化資訊與現象的各種活潑創意的編輯企畫。這些獨樹一格、在台灣媒體開創了相當廣泛之影響力的生產,讓人想到馮光遠,似乎就跟「報報」、搞笑背後那個點子與精力永遠用不完的的企畫頭腦連結在一起,無論這些諧擬書寫或表演裡,有著嚴肅的政治或社會批評,或者有時只是無厘頭。

但是在公眾面貌之外,我認識的光遠,其實並不是這些。從第一次在紐約的聚面開始,我感覺到的,是一位認真生活、認真攝影(那一回見面,他就熱切的跟我分享了他的黑白作品)、認真於人的情感的人。他在輕鬆談笑之餘,是一位溫厚、深情,且含蓄、靦?的人。這些年來我們先後回到台灣工作、定居,也各自經歷了一些生命的轉折。我們各自忙於工作,生活上其實甚少有機會互通有無;但是光遠給我的這些私下的印象,一直倒沒有多少改變。有時我們在電話裡,談起一些台灣政治/媒體或政媒兩棲的渾球,他嫉惡如仇、毫不保留地批評,即使他跟對方熟識已久;而當他面對女兒時那種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神情與耐心,也同樣的動人。

我看到的馮光遠,因此是一個有著相當之古典性情或氣味的人;這種性情,使他進出於台灣主流媒體與通俗文化場域的庸碌環境時,能夠一定地保有自己乾淨、純粹的一塊空間。這個空間裡,收納著他對庸俗政治的嘲諷與撻伐,對人的含蓄深情,以及對藝術、尤其黑白攝影創作的持續情感。此種情感,很像是一個戀人面對愛人或愛情時最深邃的話語,或獨白。

光遠的黑白攝影,從現在的角度來看,也是相當「古典」的。他長期迷戀於那個社會大劇場的視覺空間裡,不斷變動、上演的各種戲碼,並且以敏捷的觀看與「決定性瞬間」的鏡頭捕捉能力,將一個個精彩的「劇照」凍結、提煉出來。這些「劇照」與戲碼,許多來自紐約這個城市;那裡充滿空間與人的故事和鏡頭,只看你能否提出一種可資意義化或風格化的社會風景與觀點。

光遠的紐約影像,大體上是冰冷的、突兀的,讓人無所適從;就我的紐約經驗,雖然那城市的某些角落,也有其溫熱可人之處,但是這種冰冷疏離之感,確實是紐約(或者這類西方大都會)的一種準確質地。或許這正是雖也非常喜歡紐約生活及其多元文化的光遠(以及許多喜愛紐約的我們),終究選擇要回到台灣、擠在人聲雜沓的市街巷弄裡的一個主要原因吧?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的攝影與風景,不少人已經拍過了,無論比較溫暖趣味的Henri Cartier-Bresson、Elliot Erwitt,比較冷硬的Lee Friedlander、與荒謬感的Garry Winogrand,或者台灣的張照堂與劉振祥,等等。固然不錯。然而,光遠不以攝影創作為職業;他的拍照和對黑白攝影的鍾愛,不那麼是以開創或顛覆攝影藝術的語彙、尋找新的可能性為目的。光遠當然可以用這樣準確的影像感,執拗地跟黑白攝影談一種綿密細膩可長可久的戀愛;也許更可能的是,他希望藉著攝影創作,做為自我完成的一種嚴肅方式。光遠在集結這些冷凝、銳利的黑白影像時,透過它們,可能也階段性的整理、沈澱了自己的生命經驗。果若如此,則誰曰不宜?

光遠的媒體公眾形象是幽默、搞笑的,他的朋友們看到這樣一篇正經八百的「無趣」文字,恐怕免不了要藉我這態度認真但文字笨拙的序,開光遠一頓玩笑。但是,在這個一切事物都愈加地向嘻笑與不恭傾斜的時代裡,我還真打算就這麼笨拙且「不正確」地,要推崇光遠的這種在當今社會中似乎益發難尋的古典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