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首詩開始的地方
文/狐狸
花蓮
……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從花蓮開始──那時
也曾驚問過遠方
不知有沒有一個海岸?
∼楊牧〈瓶中稿〉
我並不懷疑,此刻
你們也許正在遠方的陸上想念這港口
一千次船隻離去
我留在下午
看守這一片逐漸受蝕、後退的海岸教室
∼陳黎〈海岸教室〉
在某一年的花蓮文學研討會上,陳黎說,在花蓮寫作是很痛苦的,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楊牧以詩、陳列以散文寫過花蓮。
楊牧的花蓮是山水交織成的神祕土壤,無論楊牧人在美國、在台灣,無論是俯視或仰望,所看到的都是湧溢著無盡祕密與青春的海岸。十八歲以前,楊牧穿梭在花蓮的市街之間,騎著腳踏車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小山丘,在教室裡眺望花蓮的白燈塔與燈塔下的漁民,在印刷廠裡爭辯著詩的有用與無用。當時他急急想要躍出的海岸,原來是一切波浪開始搖盪的海岸。
陳黎的花蓮是震盪的花蓮,不是海浪溫柔的搖晃,而是一次又一次、連續不斷的驚嚇。陳黎的太魯閣則是種族交會、衝突、血戰的峽谷,相同的故事反覆上演,群山萬壑堆疊成歷史與時間的縐摺。他也坐在濱海的窗戶旁邊,看著楊牧看過的白燈塔。然而楊牧是被燈塔騙去了注意力的學生,深深覺得燈塔與海浪比課堂更加吸引人,陳黎卻是課堂裡困擾的教師,那個燈塔,偷偷地引誘了他的學生。
永嘉
剖竹守滄海,枉帆過舊山。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 ∼謝靈運〈過始寧墅〉
謝靈運大概是最懂得善用本錢、遊山玩水的詩人。對心高氣傲的謝靈運來說,從朝中外放到永嘉當太守,實在很委屈,索性把赴任當成郊遊,到任以後更是三天兩頭請病假出門爬山;病假請多了嫌麻煩,乾脆辭官,玩得更盡興了。
謝家在南朝本屬世家大族,謝靈運自己的宅第裡就有南山、北山與湖泊,門下自然也有門客數百,與他朝夕出遊,「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窮日竟夕還逛不完。為了便於登山,他的木屐還是特別製作的,在鞋底的前後端各有一個支角,上山時把前面的支角拆掉,下山時則把後面的支角拆掉,如此一來,不論上山或下山,他都可以適應山嶺的坡度,如履平地。
但是自己家的湖泊山嶺,終究還是會有逛膩的一天,於是他率領眾多門客,一路鑿山浚湖,喧囂而去。這樣成群結隊的數百名登山客,在既富才華、又兼家世,同時恣縱率性的謝靈運帶領下,當然會釀出一些事端。他們為了登人所未見之山,尋人所未行之徑,常常闖進密林中,難以繼續前進。謝靈運的辦法很簡單,直接命人把樹木砍了,開出道路,繼續遊玩。這種行徑驚動了太守,幾乎把這大隊人馬當成山賊。
佛羅倫斯
佛羅倫斯是文藝復興的重鎮,我們常常會想起米開朗基羅為這個城市帶來的禮物,想起這個城市裡諸多古老而風雅的家族﹔而這些風雅的家族之間的鬥爭和殺戮,也走進了但丁筆下。十三世紀初期,為了政治上的需要,布昂德蒙提家族與阿米戴伊家族即將聯姻,然而布昂德蒙提家族的少主卻愛上另一個女子,並取她為妻。婚禮進行中,阿米戴伊家族殺了新郎,兩個家族的仇恨終於把整個佛羅倫斯捲進永無止盡的仇殺中,共計七十餘個貴族世家分成兩大集團,殺伐與爭鬥歷時數十年。
但丁沿著埃瑪河散步,在橋上寫下《神曲》,就曾提到這個可悲的故事,他但願年輕的布昂德蒙提沒有悔婚,否則寧可讓上帝早早將他投進河裡,悲劇就不必一再上演。
然而但丁自己能夠理智地免除愛情的折磨嗎?他畢竟還是在亞諾河(River Arno)上反覆沉吟,詠誦著《神曲》與《新生》中的碧翠絲。
溫哥華
1996年,洛夫移居加拿大溫哥華,海內外的朋友們絡繹到訪,詩、酒、書、雪,讓洛夫的「雪樓」儼然成為華文文壇在北國的重要據點。
雪滿前樓,詩人初到溫哥華時遇雪,在雪夜與妻子一同看雪,起初是難言的驚喜,然而當雪越下越大,木製的屋頂脆弱地發出聲音,大雪就變得有點恐怖了。當然,臨窗對雪,洛夫還是不改「詩魔」的酣暢本色。窗外大雪紛飛,窗內鋪紙蘸墨寫狂草,墨意與雪舞相融,這是洛夫的孤傲與狂放。在這樣的時刻,揮毫與寫詩並無二致,都已進入創作的顛狂,非醉非醒、物我兩忘。
而雪地漫無涯際的白與冷,在湧動飛舞的底層畢竟是冷靜的,這也正是洛夫對生命的態度:蕭散而悲涼。
布宜諾斯艾利斯
一家雪茄店像玫瑰似的薰香了沙漠。
傍晚已在昨日中消失,
人們分享著虛幻的往昔。
只缺一樣東西:對面的人行道。
我不相信布宜諾斯艾利斯有過開端:
我認為她像水和空氣一樣永恆。
∼波赫士〈布宜諾斯艾利斯建城的神祕〉(林之木、王永年譯)
魔幻寫實的開山祖師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出生於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波赫士家境富裕,為英裔阿根廷人,在政治立場上確實也親英而非親法。但是波赫士的政治立場之所以引發爭議,並不在於他親英或親法,而是他對軍人政府的統治表示接受。他排斥政治,反對戰爭,然而認為軍人政府的存在還是必要的,使他成為「溫和的、光說不練的無政府主義者」。正因如此,享譽國際的波赫士在故鄉阿根廷並沒有受到相等的推崇,他的鄉親認為他對政治現實缺乏理想,態度保守,因而頗遭排斥。於是,波赫士一生在阿根廷的時間也並不長,少年時在瑞士求學,半生旅行,最後也病逝於瑞士日內瓦。
然而波赫士走向世界文壇的關鍵,還是故鄉布宜諾斯艾利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地有相當多的歐洲難民,其中的法國讀者對他特別感興趣,戰後遂開始將他的作品譯為法文,此後又陸續譯為義大利文、德文等多國語言。
反對戰爭的波赫士卻支持倚賴軍權的政府;流蕩世界的波赫士在故鄉被鄉親排斥,也在故鄉獲得了外國的讀者;也是因為波赫士所反對的戰爭,為他帶來了這些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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