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與書16《記憶有一座宮殿》
(New Palace of Memory)
記憶不再理所當然發自內心深處。外部化與自動化的記憶載體,儼然成為自我之外的另一個我,以其精確客觀的宣稱,冷然與我們凝視對望。 試想某些勾引回憶的片刻:偶然尋到塵封的日記本或週記簿、突然聽到富有紀念意義的旋律、眾人一起翻閱照相簿或瀏覽數位相機的圖片、一枚戒指、一部電影、一張名片、空氣中的某種濕度和氣味,還有某個看似熟悉的身影…… 諸多記憶的線索,繁複多樣的心緒,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記憶不只是心靈的迴響,而是與誘發記憶的外界事象互動的結果。物件、聲音、景象、氣味,乃至於人物,無不埋藏了讓記憶發芽的種籽,甚至經常形成可以稱為「記憶裝置」的特殊機制,以其記錄和引發記憶的特殊功用,成為人體大腦之外的「記憶載體」:語言文字導向的命名、史冊、日誌、傳記和打字機,聲音韻律導向的詩詞歌曲和戲劇,結合聲光影像的攝影機、錄音機、電腦檔案,乃至於日新月異的數位傳訊器材。 技術與社會的記憶中介 隨著記憶的技術從書寫文字演變為機械裝置、視覺攝影和數位紀錄,以及社會關係從封建貴族社會,轉化為資本主義工業社會,我們可以期待受到技術與社會中介的記憶和自我會不斷改變,但這種改變並非單純的線性進展,後來的記憶載體完全取代先前的裝置,而是一種不斷疊加拼組的狀態。譬如,並非攝影機出現之後,就完全以機械複製的影像取代了手工書寫的文字,反而是文字以新樣態鑲嵌在新技術脈絡之中。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辨認出幾個記憶載體變化的趨勢,牽涉的不僅是技術裝置與記錄的特質,還有記憶與自我的關係,以及為何要記憶,為誰而記憶等涉及社會效用的課題。 記憶載體的外部化與抽象符號化 不過,我們也可以找到許多事例,證明那外部化或客體化的記憶載體,經常反而成為至高的準繩,施加於千差萬別的眾生喧嘩之上。任何教條化的聖典,或是神聖化的史籍經文,都不再只是聖人話語的次級紀錄,而是變成一種聖物,銘刻著不容置疑的歷史和記憶。 順帶一提,以文字為範例的記憶外部化過程,也經常是個標準化歷程。多重易變的口音,在方塊象形字或拼音字母組合的文字化過程裡逐漸歸於一致,暫時而騷亂的音調,凝結成為固定的視覺圖形。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兼併,各地的方言也漸次統一為民族語言或「國語」。印刷術、打字機,以迄電腦的發明,以標準化的字體消弭了個性化的手寫文字,更是模糊了任何私人親密痕跡。 然而,只要人生依然多變,生命各自不同,抽象化與標準化的符號載體,依然能夠拼組成為特殊的私密記憶,寄託彰顯自我獨特性的情感。當電腦字體益形多樣,除了標楷、細明和中黑,還有諸多模擬手書文字的字型出現時,更顯示追求個性的欲望依然頑強。 見證的政治:感官提升與精確複製的記憶裝置 近代以來的記錄技術進展,尤其是照相機和攝影機的發明和普及化,宣告了感官敏銳度更為提升的記憶時代來臨,或者說,我們對於「精確複製」的期待隨之高漲。「一幅畫勝過千言萬語」:看似無須人力干預,自動將鏡頭前景象完全記錄於底片的攝影技術,誘引我們相信照片影像「此曾在」的證據效力,同時也因為能夠如此細密精準地記錄時移事往的片刻,而激化了時間流逝的敏感性。如此便展開了另一個記憶時代:見證的政治。見證自己與家人的成長分合(家庭攝影儀式和相簿的出現)、見證歷史性的時刻(新聞攝影的出現及壯大)、見證犯罪事蹟(全面視覺監控的時代),乃至於見證自己的行跡(用攝影寫日記,旅行時不可或缺的到此一遊證據)……。 精確複製的記憶似乎不容分說。那因為淡忘和遺忘所必須經歷的反覆尋思,以及回憶若假似真的游移/猶豫空間,全都壓縮殆盡。見證和「直擊」的快感取代了悠悠思量的樂趣和審慎,也讓我們忘了「眼見不必然為真」、「生命無法精確複製」的智慧。 這些影音記憶載體日益價廉、縮小且方便攜行,記錄供回憶的影像時,其方便百十倍於過去以文字刻畫的障礙(文盲、耗時和貯存的障礙)。我們可以想見,這是個隨時可以製作記憶,記憶大量膨脹的時代。然而,當記憶隨手可得,四處患漫,過去賦予記憶或承載記憶之物件的那種珍惜心情,可能也沖淡到清水般透明無味了。那麼,如果人類尚依賴記憶來自我界定和反思,記憶的氾濫又意味了什麼樣的人類生存狀態呢?(本文節錄自網路與書《記憶有一座宮殿》<記憶載體的演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