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與書16《記憶有一座宮殿》
(New Palace of Memory) 記憶蜉蝣 他的記憶像一個浮滿爛葉的淤塞沼澤,裡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蜉蝣生物在進行著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滅。 「有時候你臉上有一種表情,讓我想起我父親過世以前的樣子。有一點朦朧模糊的感覺,好像是拍照時攝影師的手晃了,就像羅賓•威廉斯在那部電影裡一樣,一直都是處於失焦狀態。我有一次問我爸爸那種神情是什麼意思,他跟我說那是一個人花太多間跟其他人類相處才會有的神情。」──魯西迪•《憤怒》 不知為何,房間裡的燈都不會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觸碰式開關,開關旁的開關。房間在黑暗中如水銀瀉地一閃即逝它全部的輪廓。但又瞬間消失。見鬼了。他想。他專心地調控其中一個旋轉式開關,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憂鬱症而變得冷感枯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體壞掉了。」他總在恐懼著,下一個瞬間,這樣溫柔細膩的試探動作會帶來天崩地裂的結果。歇斯底里。慟哭。捶打頭部。傷害自己。穿著性感細肩帶絲綢睡衣的,曲線畢露的身體,上面掛著一顆披頭散髮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顛倒移位的頭顱。 一張破碎的臉。 光慢慢地出現。像黑色畫布上的白色粉彩畫。光暈的技法。月光穿過風中搖擺之薄紗窗簾。無人巷弄裡的街燈。光像積水那樣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現了。他妻子的臉懸浮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不懷好意地衝著他笑。哦,不,也許是同樣複雜卻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腫,眼瞳無神,上唇略向外翻,臉色慘白──讓他想起兒時廟會市集攤車上,那些插在竹簽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濕白麵在攤販手中捏扁揉圓的白臉小人──一種倔強性格之人,乞求原諒卻擺出倨傲神色的臉。你不能不承認那是一張美麗的臉。曾有一位深諳顱相學的長輩,見過一次他妻子後,篤定地告訴他們:她的祖籍是泉州。那個城市可是十四世紀的紐約。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統。那個眼珠(淡褐泛綠)、膚色、高鼻樑絕不是漢人的特徵。 他記得他童年時每見那些白麵糰在捏麵人的手指間翻來覆去逐漸成形,總是憂心這樣奇異的小細節:最後那張臉,那張描上胭脂插在竹簽上的臉,不是印滿了那個師傅不同手指的螺紋? 一張密密麻麻印滿他人指紋的臉? 在他妻子那顆美麗的頭顱下方,連接著一具,像深海螢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體。即使在這樣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過那玻璃般的皮膚,濛曖影綽地看見那裡面奼紫嫣紅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湯圓裡,呼之欲出的紅豆芝麻抹茶內餡。 怎麼回事?不對,在那顆頭顱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臘陶壺造型的綠玻璃花瓶。他想不起這房間裡是在何時出現這麼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變了折光的效果,霧濛濛的,瓶身腰腹上的幾何紋浮鏤全泛著一層流動的綠光。他把妻子的頭顱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躕,不知該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頭那樣一把抓起她的亂髮),望那瓶身裡看,原來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額的鈔票,有成疊的百元鈔,有捏縐成一團的千元鈔。 他隱約想起,似乎是在南亞大海嘯那陣子,這個旅館的大堂,不知怎麼福至心靈,學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獻箱,在櫃檯上也擺了這麼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擱著一張小卡片:「送愛到南亞。」瓶底銀光閃閃堆著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幣。怎麼跑到他房裡來的? 想不起來了。記不得。像雨絲斑斑點點落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他正要,快要從那逐漸成形的輪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嘩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們周邊的蛛絲網絡全抹掉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過一個遊戲,即她念了一本書裡的一段故事給他聽。「你聽清楚喔,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念,有聽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念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現那個故事的場景,人物在裡頭說的話。過了約兩個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書裡的故事原文比對,發現他從記憶裡撈摸拼湊出來的版本,和原來的情節有著許多出入。一些細節被省略了,原故事裡一些歧突古怪的邏輯也被重新修改變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類似橡樹籽、獨木舟、獵海豹的特殊刺槍),他反而沒有誤漏地記得。「這是什麼怪書?是在測繪你的記憶幽谷下面隱藏的人格特質嗎?」 他的妻子一直咕噥著他的記憶形式和書裡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遺漏、替代、修改、或圖像移轉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許你是個殘忍的人。」你記得的全是那些別人不以為意的部分,別人記得的你卻用一種滑稽的方式將之修改…… 什麼意思呢?他記得那時他妻子要他兩年後提醒她再對他作一次測試。看看那時他對這故事殘存的印象。但後來他們根本忘了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隻不斷蛻皮的蛇。他覺得他的記憶像一個浮滿爛葉的淤塞沼澤,裡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蜉蝣生物在進行著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滅。一代替換著一代。如果他這個人的本身是由這些在時間流中浮起又殞逝的記憶蜉蝣聚落組成,那其間代謝抽遞之快,現在的這個「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星體。 許多年後,他努力回想當年的那個故事,好像是兩個青年,原本要去獵殺海豹,其中一人卻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參加一場印地安人的戰役。他記得那場戰役似乎是沿著一條河流,雙方死了非常多人,場面相當慘烈。不知在哪個關鍵時刻(他不記得了),年輕人悟出他正參加的是一場幽靈戰役。後來他回到故鄉,誇耀地把戰爭的經過描敘給他的族人聽,沒有人相信他說的。但當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來的記憶像找不到歸鄉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處,不知自己原來的面貌該是啥模樣? 他試著回想:那天夜裡,還有沒有別人進過他的房間?一些近距離的,像撕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體,或是像少年時為了觀察「太陽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著一根火柴燻燒敲破的啤酒瓶底那樣的悠緩時光。他記得女人的身體像浮潛時遭遇的魚群在他周身穿繞迴游(所以畢卡索畫裡的那些女人絕對是處在作愛時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暫瞬間翻動,移形換位,變更那許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寫),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靜默時刻,女體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盡皆秀色可餐。無所謂之敏感帶。他有時俯瞰著觀察,有時置身在其中,有時竟像用肩脊在馱揹(女人強烈的氣味從他頭顱上方傳來),因為他們皆不斷在變動、移換著各自身體的造型。在那持續的,像牛奶河流(從各方來的水流朝著同一方向匯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蓋住底層的緩流,或是在較陡深的河床地形處形成漩渦)一般的沉醉時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銳角切割的動作打斷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幫著他,兩人一起費勁地剝下那緊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間的「塑身褲」,但那件褲子像章魚吸盤一樣怎麼樣都脫不下來,女人喘著氣說:「我自己來好了。」她先把絲襪脫下,再努力扯下塑身褲,再把絲襪穿上,現在她又變成那個輕覆蟬翼,可以一層一層輕輕揭開的柔弱花朵。不會在過程中怵目驚心出現強力塑膠觸感的水蛭吸盤或蚯蚓的韌勁生殖環帶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個身體都發熱溶化的時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頸仰起,一隻手拉著他的手,順著乳房上翻的弧線,讓他撫摸她的鎖骨、後頸、耳際、唇間,最後停在她那撐緊的喉頭。 手指殘存的記憶。一晃即逝的念頭。那時他似乎摸到一個類似喉結的硬物。 所以那個女體並不是他的妻子? 本文作者為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