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與書16《記憶有一座宮殿》 (New Palace of Memory

我不時懷念一下超級馬利
文─郝明義

1986年的時候,有一天我買了一台紅白兩色相間的機器回家。
本來是要送給孩子的,但馬上成了我自己的玩具。
我迷上的遊戲叫作「超級馬利」。

不玩電視遊樂器的人,怎麼也想不通那到底有什麼好玩。
當時還是八位元的遊戲,電視螢幕上所顯示的不過是一個雖然有一定的輪廓,但形象並不那麼清楚的人物。但是這個能跑跑跳跳,喜歡追逐金幣,愛吃魔菇,能吞金星的馬利,卻讓你著魔似地,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回家。或者,回家之後再怎麼疲累,也要打開機器,希望能把過關的功夫鍛練一番。
當時的機器,沒有儲存遊戲記憶的功能。所以你沒法在昨天停機的那個地方接續玩下去,相對地,每天你打開機器,都要從第一關的第一個動作做起。

玩電視遊樂器,想要一關關前進,需要具備的條件有三:一,閃躲陷阱的技巧;二,足以撐受攻擊的生命力;三,可以還擊魔頭的武器。
當「咚咚咚咚咚」的開機音樂一響,馬利開始蹦蹦跳跳地往前躍進,你不斷在練習的,就是這三件事。而最終目的,當然是一關一關地攻破,直到擊垮守在最後一關的超級魔王。

從某一方面來說,電視遊樂器迷人的,在於滿足你渴望知道未來的需求。
再往前進,是什麼樣的光景?會增加什麼樣的武功?會碰上什麼樣的敵人?
人生,也不過是反覆問這幾個問題。但時間永遠把你制約,你沒法加速打開那個捲軸,沒法加速知道未來。
但是電視遊樂器則不然。時間在你手上,看你要把遊戲加速展開到什麼程度都可以。看你要反覆玩到什麼程度。
所以,你下了班之後就會守在那裡,玩到家人跟你抗議,他們逐漸入睡,四鄰全都安靜,然後,你在漆黑的屋子裡,一直玩到窗外的天色又開始泛白。
這是一個可以讓你快速體會未來如何展現的遊戲。

可是,從更多的方面來說,電視遊樂器也是一個有關記憶的遊戲。
當然,最粗淺地說,你怎麼練習過關斬將,這本身就是在鍛練你的記憶。記憶如何跳過那個懸崖,如何多拿一些金幣,如何多吃一些魔菇。

但遠不止於此。
前面險阻比較簡單,你自己的本領也比較簡單的時候,每當你生命用盡,力竭而死,就不得不重新開機,開始一段新的記憶。
玩到後面,自己本領比較高了,關卡的難度也更高的時候,很多時候是你主動中斷自己的記憶,希望讓自己從頭來過。
在企圖具備「閃躲陷阱的技巧」、「足以撐受攻擊的生命力」、「可以還擊魔頭的武器」這三個條件的前進中,你總會不時惋惜地發現,這多麼難以兼顧。有時候多吃了金幣,卻少吃了魔菇;有時候金幣和魔菇都吃得飽飽的,但是腳下一個不小心,掉進了懸崖,減少自己的生命次數。
你總是才剛記得不要犯那個錯誤,卻又犯了另一個錯誤。
你惋惜。所以乾脆重新開機,擦掉這一次記憶,讓自己有機會重來一次,讓自己有一次更美滿的發展。
真實的生命沒法讓你如此奢侈。電視遊樂器可以。

後來,你段數更高了。在深夜黑暗的屋子裡,你讓自己陷在那張懶骨頭座墊裡,看著螢幕上的光影閃動,很多動作已經有點反射性的作用。你一路跳躍、閃躲、攻擊,大部分都是兩隻手的事情。
很像是開車吧。
開在你熟悉的公路上,你的思緒開始飄飄盪盪地。
也許是螢幕上那個光影某個漂亮的蹲身,也許是剛才挨到的一記攻擊,讓你浮現起心頭的某個記憶。
也許純粹是一個不相干的畫面硬生生地擠入。
你坐在螢幕對面,在深深的夜裡,可以讓許許多多記憶在你身邊浮動。
這是一個面對自己記憶的時刻。
你幾乎以為這是打坐的事情了。

我沒有玩網路遊戲的習慣。
相較之下,網路遊戲太複雜也太摹擬人生了。摹擬到讓我覺得何不集中精神去玩人生這個遊戲的本尊。
所以我不時懷念一下超級馬利。
黑黑的屋子裡,你在練習自己的記憶,面對自己的記憶,思考如何處置自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