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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生活Living

希臘的雨──作家轉換的旅程
文─徐淑卿

村上春樹、亨利•米勒、符傲思,許多作家都曾漂流到希臘,並在作品中留下這裡的印記。

「雨天早晨寫起文章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會變成雨天早晨似的文章。不管事後怎麼試著修改,都無法從那文章裡把早晨雨的氣味拿掉。在羊群一隻也不剩地失去之後的寂寞牧地上,無聲降落的雨的氣味。濡濕了越過山頭而去的老舊卡車的雨的氣味。我的文章被這樣的雨天早晨的氣味所包圍。半宿命性地。」(村上春樹•《遠方的鼓聲》)

寫這些句子時,村上春樹正在希臘米克諾斯島創作《挪威的森林》。在好像「把書桌擺在深井底下寫小說」的日子裡,希臘的雨似乎淺淺深深地落在文字四周,以致於我們現在似乎還可以聽見雨的聲響。「我三十七歲,當時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機艙座位上。巨大的飛機正穿過厚厚的雨雲下降著,準備降落在漢堡機場。十一月冷冷的雨,將大地染成一片陰暗……。」故事從雨裡揭開序幕,也在雨的意象走入尾聲:「綠在電話那頭長久沈默著。簡直像全世界的細雨正降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一般,那樣的沈默繼續著。」

開始寫《挪威的森林》時,村上春樹正好三十七歲。這一年他離開日本到海外生活,在三年的時間裡,他旅居希臘、義大利等地,完成《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兩部長篇,翻譯了幾部作品,日後還出版了這些年的旅行紀錄《遠方的鼓聲》等。從理解村上春樹創造歷程的角度來看,《遠方的鼓聲》無疑是作者現身說法的第一手資料,但是《遠方的鼓聲》所呈現的觀看異國的視角,也回頭幫助我們理解村上這個人。至少在我的感覺裡,就像許多人眼裡平凡無奇的雨,居然成了《挪威的森林》恆在的灰濛色調,村上春樹也許是少數不被希臘紀念碑式的輝煌過去震懾的人,他不像余秋雨在《千年一嘆》裡,一踏上希臘的土地就開始準備獻上頌詞,對村上來說更有趣味的也許還是生活在這裡的樸實的「左巴系希臘人」。

不論是希臘各個小島上形形色色的人,林林總總的貓,雜貨店、餐廳、電影院,宛如希臘神話中出現的暴風雨,和發起馬拉松賽跑的祖先不一樣的不喜歡慢跑的人們,《遠方的鼓聲》裡沒有太多希臘古老的榮光與遺跡,只有普通人的生活。雖然他在行進的過程中難免牽涉其他文本,如在斯佩察島的時候,他不免提到英國著名作家符傲思也曾在當地的寄宿學校任教,而後符傲思在這裡的經驗,也成了首部長篇小說《魔法師》的背景;在克里特島的時候,他當然會想起卡山扎契斯的《希臘左巴》,那個粗獷、熱愛生命、既專注於工作也懂得即時行樂的酒神式人物,成了他形容原味希臘庶民的代名詞。

相對村上春樹的尋常以待,在許多西方作家眼中,希臘作為西方文明的源頭,依然是神聖之地,彷彿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仍在城邦行走,諸神仍盤據奧林帕斯山頭。即使現實中的希臘迭經戰亂貧弱困頓,但是古老希臘的智慧,卻如封凍千年般,閃耀著絕對的美感,尤其對直到十九世紀在學校仍要學習希臘文的英國人而言,希臘始終是浪漫的象徵。許多浪漫詩人的詩歌都詠歎著希臘,拜倫甚至參加希臘獨立戰爭而病死於此,使得希臘始終充滿著關於拜倫的回憶,就連符傲思的《魔法師》,也把書中位於希臘小島的英式寄宿學校取名為「拜倫勛爵學校」。亨利•米勒的希臘遊記《瑪洛西的大石像》裡,記述有次和卡欽巴利斯決定到斯佩察島,因為風浪太大,他們討論著是否要冒險航行,卡欽巴利斯對他說:「這是賭博,無論如何對你來說是浪漫的死。」接者卡欽巴利斯就說起所有淹死在地中海的英國詩人。

希臘是想像,當然也可能是一種幻滅。在英國小說家E.M.佛斯特的小說《墨利斯的情人》中,墨利斯的情人克萊夫以柏拉圖〈會飲篇〉暗示對他的愛情,當墨利斯終於明白自己只可能喜歡同性時,他的坦白之詞是:「我一向跟那些希臘人如出一轍,卻蒙在鼓裡。」〈會飲篇〉對愛神與美、善的討論,成為同性之愛的的理念與範型,但反諷的是,當克萊夫真正來到他嚮往的希臘時,卻「只看見了漸漸消失的光和死滅的大地。」他發現自己愛的是女人:「我不由自主地變得正常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每個來到希臘的人,都在這裡完成不同的轉換之旅,有些跌落在泥淖裡擁抱現實,有些接受希臘之光的洗禮,看見世界如此豐富,有些只能永遠停留在這裡。

符傲思在《魔法師》的自序,就提到瑟西(Circe,希臘傳說中的女巫,會把人變成怪物)的蠱惑。「這裡的一物一景都是地球上最純淨和諧的,離開之後如果你想找到可資匹配者,唯有再次回到這裡才能辦到。在這個地球上最純淨最和諧的景物之中,唯有完美的藝術家才能創造出好作品。希臘諸島一直是瑟西的地盤,絕非藝術家—漂泊者的久留之地,如果還在乎神智、靈魂的話。」符傲思認為,自己雖然逃脫了瑟西的蠱惑,但是逃走的後遺症還是非常嚴重。事實上,希臘的這段經歷對他成為作家非常重要,尤其島上魅影幽微的氛圍,影響更為深刻,「我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就英國社會的許多方面來說,我都將是永遠的放逐者,但就一位小說家而言,我還要更深入地放逐生命。」《遠方的鼓聲》裡依舊存在著瑟西的蠱惑,許多歐洲人在嬉皮風過去後流浪到希臘海島,把這裡當作最後的終點站,就像村上春樹在米克諾斯遇到的法國女人,偶然來到這個島上,就什麼地方都去不成了。

亨利•米勒也逃脫了瑟西的蠱惑,但是他把毫無保留的讚美留給了希臘。二次大戰前,他到希臘旅行數月,完成《瑪洛西的大石像》這部遊記。其實在書裡他不僅留下對於希臘的頌歌,同時也毫不掩飾對於某一種希臘人的憤怒,那些希臘人迷戀歐美現代化的生活,認為希臘落後、野蠻,一無是處。而在與《瑪洛西的大石像》成書約略同時的《希臘左巴》裡,也曾出現一個痛恨希臘的希臘人,他停留在非洲,為了不再看到希臘人和希臘的事物,他永遠地離開家園,並且想像著自己的墓碑上要寫著「這裡躺著一個痛恨希臘人的希臘人」。村上春樹曾說,生長在克里特島的卡山扎契斯以非常深的愛來描寫這個島的風土和人民,有時甚至轉變成一種扭曲的憎恨。愛與恨通常來自同一泉源,局外人幸運的是,他容易愛得很深,卻不太有機會接觸痛楚而感覺恨。

對亨利•米勒來說,希臘到現在仍然確確實實是人類精神的原鄉,他愛那裡的光明與貧困。古老的神祇仍然四處遊蕩,傾頹的遺跡依然在無形中標記文明曾經達到的高度。在《瑪洛西的大石像》裡,這種膜拜的文字俯拾即是:「我也是有生第一次看到人固有的品質,即開朗、直率、自然、本能、熱情。」「但我總是想希臘是宇宙的中心,是人和人同在上帝面前相聚的最佳地方。這是我的第一次十分滿意的旅行,沒有絲毫幻滅的感覺,我所看到的已經超過所期待的。」「希臘大地像一本聖約翰啟示錄在我面前打開,我過去從來不知道世界如此豐富;我一直邁著蹣跚猶豫的步子盲目前行,我為能過上虛假和受限制的都市人的生活而驕傲和滿足。希臘之光打開我的眼睛,頓開我的茅塞,豐富了我全部的生命。」
亨利•米勒從馬賽到希臘的首站是雅典西南的Piraeus港。《希臘左巴》的主角也是在這個港口準備去克里特島時在小餐館遇見左巴,當時刮著暴風還下著雨。村上春樹離開雅典前往斯佩察島時同樣在這個港口。這些真實與虛構的人物在這裡交會著無數的虛線,分別展開不一樣的旅程。而這些旅程似乎永遠地改變了一些什麼。亨利•米勒說:「希臘使我成為一個自由和完整的人。」村上春樹回想這三年的意義是什麼呢?當時他是在失落的狀態下出國的,現在看來他還是和當時一樣失落。「不過我也這樣想。就算只是重新回到出發點也是好的,還有更糟糕的可能性呢。」然而他至少保留了希臘的雨聲,《挪威的森林》、《舞舞舞》都「宿命性的滲進異國的影子」,這些雨聲都還在小說裡轟隆作響,就像喬伊斯短篇小說〈逝者〉裡的雪花,直到現在還繼續飄落著,落在所有生者和逝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