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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 and Books 網路與書 No.8《一個人 Alone》
Part 3在愛情與婚姻之間 Between Love And Marriage
  獨語/柯裕棻

不過是幾年前一個冬天的黃昏稍晚,當日黃昏短暫,匆匆下過小城那一年的第一場大雪。那是一座年年冰封五個月的小城,可是年年沒有人確實做好心理準備,因此第一場雪總是措手不及,如此倉皇進入冬天已成慣例。

那個黃昏我必須走上一座斜坡旁聽一堂關於尼采的課,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晚的主題是憤怒。我在鬆厚的新雪上趕路,薄暮中整排坡道的路燈突然亮起,直達斜坡之頂。四下無人無聲,新降的雪色如同完美的和絃那樣至情至性掩人耳目,使人不辨方位,如果沒有這排金花也似的路燈,恐怕我當晚難以堅持意志走上那片斜坡。

我不記得那晚我們講了尼采什麼,我反而記得那個老師身著苔綠色的大毛衣,整個人綠茸茸彷彿剛剛步出春天的溫室。那綠色的感覺如此奇特,以致於日後只要想起尼采的憤怒,我就直覺那樣的憤怒一定是那樣微妙的綠色。然而如果當天黃昏稍早我沒有循著路燈堅持走上斜坡,那麼稍晚那段關於憤怒之綠的莫名記憶將徹底從生命中錯過。

這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事,人生四處充滿了如此難言的片段。下課後我走同樣的斜坡回家,夜色又冷又沉壓得雪成了冰,舉步艱難。我行經稀疏的松樹林,莫名其妙心生恐懼,我害怕人生如同暗夜行路,初始循著光亮往上前行,記取一些無法言喻的玄妙經驗,然後再往下徐行,這光怪陸離的一切旋即拋在腦後,無法重來。

結果,因為當時的恐懼太過清晰,我將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幾年之後那個黃昏成了我研究所生活最明確的隱喻。說穿了,就是學習行路以及獨處。

與青春對賭

二十幾歲時人生的課題相當複雜,既要迅速累積也要適時放手。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要是成了,也許有個未來﹔要是失敗了,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那幾年裡我不置可否地談了幾次不算深刻的戀愛,如今想起來,那些感情摻雜於垂雲四佈的學業主題之中顯得微不足道、黯淡而且左支右絀,對於愛情以及它的能量和蘊藏我無心也無力深究,因為手中的籌碼有限,而時間如沙子一般從指縫中溜走,從早到晚坐在桌邊,書怎麼唸都唸不完,我真怕空手而回。

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起床,早餐,讀書,午餐,讀書,晚餐,洗澡,讀書,寫論文,焦慮,睡覺,焦慮。間或穿插圖書館,超市,咖啡屋。除了上課之外,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課的時候,沒有事就沒有話。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

出國唸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週身的社會網絡既不深刻也不固定,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繫乎學業,別無所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焦慮和敏感,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長久以往,生命裡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因為在一個滿腦子只有抽象事物的人眼中看來,身邊實質存在的個體都太過密實而無法超越,難以理解,畢竟,有頁碼的書比不透明的人容易多了,唸書尚且來不及,哪兒有時間處理人呢。

那是一段奇異的歲月,獨處是理所當然,恐懼又如影隨形,人生之中重大的煩憂都是抽象的思考和縹緲的未來,如此活在浩邈學海裡,只有一言難盡的憂鬱,一切固實的事物都化於空中,雖然日子依舊持續春去秋來,可是因為從來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結束,記憶中開始獨處的那一天已經過去許久,未來總是尚未發生,人則是活在一點一點的片刻裡,與過往熟悉的秩序脫節。人像是偏離軌道的小星體,不知不覺就獨自走上了一條偏僻的路徑,兩旁的風景越來越陌生,諸事俱寂。這樣走上一陣子,就再也沒辦法回頭進入原有的秩序,再也不能習慣喧鬧和群體。

最後,一種奇特的孤獨會環繞著你,你從未如此深切感到自我的存在,因為他人都不再重要,你只剩下自己。

那個城裡每年都會傳說類似這樣的事:冬天裡,小城開始下雪後,每一棟建築都開了暖氣。有個研究生許多天沒去上課,老師以為她退選,同學以為她休學。一個月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在意。後來,某一棟學生公寓的學生抱怨,他們那層樓的溫度特別低,可能是某一戶的窗子沒關嚴。徹查之後發現,這位不去上學的研究生在她房裡早就死了,因為窗子始終開著,氣溫非常低,她躺在床上一個月,結了霜,變成了淺藍色。n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