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越大西洋

我在聖馬洛港口登船,上一章遂告結束。我們很快即駛出英法海峽,西來的巨大湧浪告訴我們,前面就是大西洋了。
從未航行過的人很難想像,置身船上,舉目四望,所見唯有那深淵的嚴厲的面孔,此刻心中會湧起什麼樣的感情。在水手的危險生活中有一種獨立性,其源在於遠離陸地;他們將人的種種激情留在了岸上;後面的世界已經離去,前面的世界還在找尋,他們浮於其上的這個場所就是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祖國:不再有義務要盡,不再有拜訪要做,不再有報紙,不再有政治。甚至水手的語言也不是普通的語言了:那是一種海洋和天空、平靜和風暴說的語言。您居住在一個水的世界上,其造物的衣飾、舉止、趣味和面目與陸地上的人迥然不同:他們有著海狼的粗暴和飛鳥的輕靈;在他們的額上看不到一絲社會的煩惱;長長的皺紋好似縮小的帆的褶皺,在海上,凜冽的北風比歲月更能在人們臉上刻下皺紋。這些造物的皮膚浸透了鹽,又紅又硬,彷彿海浪擊打著的礁石的表面。
水手對他們的船懷有一種如醉如痴的感情;離開他們的船,他們會戀戀不捨地哭,再見到它,又會有柔情湧上心頭。他們在家裡待不住;發誓一百次不再出海,最終還是不能沒有他們的船,就像一個年輕人不能掙脫脾氣壞又不忠實的情婦的懷抱。
在倫敦和普利茅斯的碼頭上,不難發現一些出生在船上的水手:他們自小到老從不上岸;他們只是在他們的浮動搖籃裡看見陸地,他們是旁觀者,根本不進入這個世界。在這種局限於如此狹小的空間、處於雲之下淵之上的生活中,一切都是為了海才有了生氣:一只錨,一張帆,一根桅杆,一門大砲,都是人們鐘愛的活物,都有各自的故事。
帆在拉布拉多半島 (1) 海濱被扯破了,您看到了,帆篷長把它補好。
在三明治群島 (2) 的珊瑚礁中,船跟著錨跑,其中的一只救了它。
在好望角的狂風中,桅杆折斷了;桅杆當時是整根的,現在是兩段,就結實多了。
在切薩皮克灣 (3) 的戰鬥中,只有大砲完整無損。
船上有了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剛剛放下計程儀,船的航速為十節。
中午天氣晴朗;有人測了太陽的高度,看看我們在什麼緯度。
有人算了算,船沿著正確的航向又走了多少海浬。
指針偏了多少度:我們已經朝北航行了。
沙漏不暢:要下雨了。
航跡上發現了信天翁:我們要遇上暴風雨了。
南面出現了飛魚:天氣要平靜了。
東面的雲中形成了一片晴空:那是風的腳;明天風要從那個方向吹來。
海水變了顏色;我們看見有木頭和海藻漂浮;遠處還有海鷗和野鴨;一隻小鳥飛來棲在橫桁上:應該朝外航行了,因為陸地已近,夜裡靠岸可不好。
柳條籠裡有一隻公雞,頗受寵愛,甚至被視為神聖,其它的雞都死了,它仍活著;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在戰鬥中會喔喔啼叫,就像在農家院子裡身邊擁著母雞一樣。甲板下住著一隻貓:毛髮泛綠,有條紋,禿尾,長鬚,四足穩穩踩著地,與船的前搖和橫搖相抗衡;它已兩次環遊世界,在一次沉船中跳上一只酒桶得以逃生。見習水手們用蘸了酒的餅乾餵公雞,而公貓大人則有權在大副的衣兜裡睡覺,只要牠高興。
老水手猶如老農夫。的確,他們的收獲不同:水手過的是流動的生活,農夫則終其生不離土地;然而他們都認識星辰,都透過挖溝來預言未來。農夫有雲雀、紅頦、夜鶯,水手有信天翁、杓鷸、翠鳥──這是他們的預言家。晚上,一個回到船艙,一個回到茅屋;這住處是脆弱的,然而風暴能搖晃這住處,卻不能攪亂他們安寧的良心。
雖然風猛烈地吹,
他們卻看不到任何危險;
無邪的心滴著香膏,
哼著催眠曲撫慰著他們……
水手不知道死亡在哪裡抓住他,不知道把生命留在哪條船上:也許當他在風中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會縱身跳進海浪的懷抱,捆在兩枝槳上,繼續他的旅行;也許他會葬於荒島,人們永遠找不到他,就像他在大洋的中心孤獨地睡在吊床上。
單單是船就頗有可觀:對舵的最微小的動作都有靈敏的反應,它是半鷹半馬的怪獸,或者是有翼的駿馬,聽命於舵手的手,如同馬聽命於騎士的手。桅杆和繩索的優雅,在桅桁上翻飛的水手的輕靈,船的各種不同的身姿,或逆風側行,或順風直駛,都使這架複雜的機器成為人類天才的一大奇觀。時而海浪的泡沫撞在船身上,粉碎而後進射;時而平靜的水波在船頭前面溫順地分開。國旗,狹長形小旗,帆,使這座海神的宮殿臻於至美:最低的帆完全展開,鼓成一個圓柱體;最高的帆,中間收緊,宛若海妖的雙乳。船生氣勃勃地用它的龍骨犁鏵般嘩嘩地切開大海的田野。
在這條海洋的大路上,兩旁沒有樹木,沒有村莊,沒有城市,沒有古堡,沒有鐘樓,也沒有墳墓;在這條沒有標誌、沒有石碑的大路上,邊界只是浪,驛站只是風,火炬只是星,當人們不是在尋找未知的陸地和海洋的時候,最美的奇遇莫過於兩條船相遇了。人們用望遠鏡互相發現於天際,遂向著對方行駛。兩艘船靠近了,各自升起國籍旗,半收起帆,側過船身。當一切都安靜了,兩位船長立於艉樓之上,手持傳聲筒高喊:「船的名字?去哪個港口?船長的大名?從哪兒來?走了多少天了?緯度和經度?再見,走吧!」人們鬆開帆繩,帆落下。兩條船上的水手和乘客相互看著遠去,不說話:一些人去尋找亞洲的陽光,另一些人去尋找歐洲的陽光,都將看著他們死去。時間在陸地上使旅人相聚又分離,更快於風使他們在海上聚散;人們遠遠地相互揮揮手:「再見,走吧!」共同的港口乃是永恆。
假使遇上的是庫克的或者拉佩魯茲 (4) 的船呢?
我們這條從聖馬洛港開出的船,其水手長過去曾是商務負責人,名字叫做彼埃爾‧維爾納福,單這名字就讓我喜歡,因為我那善良的保姆也姓維爾納福。他曾在印度為德‧絮弗朗 (5) 大法官效勞,在美洲為德斯坦伯爵 (6) 服務;他經歷過許多大事。彼埃爾站在船頭,倚著艏斜桅,活像巴黎殘老軍人院的墓穴中一位老兵坐在他的小園子的葡萄架下。他嚼著一塊煙草,腮鼓起來像腫了似的,一邊向我描繪戰鬥準備的時刻、砲彈在甲板下爆炸的後果、圓砲彈在反彈時打在砲架上造成的破壞、大砲、木板等等。我要他講印第安人、黑人、移殖民。我問他各地的居民如何穿著、樹木長什麼樣、土地和天空什麼顏色以及水果什麼滋味;菠蘿是否比桃子好吃,棕櫚樹是否比橡樹美麗。他用我認識的東西作比喻,向我解釋這一切:棕櫚樹是一種巨大的白菜,印第安女人的袍子就像我祖母的袍子;駱駝像一頭駝背的驢;東方人都是膽小鬼和小偷,尤其是中國人。維爾納福是布列塔尼人,我們最後總要讚美一番我們的故鄉和無與倫比的美。
鈴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船上用打鈴來安排交接班、著裝、檢閱和用餐的時間。早晨,一聲令下,全體船員在甲板上列隊,脫下藍襯衣,換上在桅杆的側支索上晾乾的另一件襯衣。脫下的襯衣立刻在桶中洗淨,那一塊用海豹油做的肥皂還要用來洗棕色的臉和沾滿瀝青的手。
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候,水手們圍坐在一個個大盆周圍,輪流把他們的錫杓伸進顛簸中搖晃的湯裡,沒有人偷著多舀一杓。有的人不餓,就把他們那一份餅乾和鹹肉賣給同伴,換一塊煙草或一杯燒酒。乘客在船長的房間裡用餐。天氣晴朗的時候,人們在船尾支起一方帳子看著大海吃飯,藍色的海被微風擦破,這裡那裡泛起一道道白痕。
夜裡,我裹著大氅睡在上甲板上。我靜觀著頭上的星辰。捲起的帳子給我送來微風的清涼,催我安眠於天穹之下:風推著我,睡意朦朧中,夢換了一個又一個,天也換了一方又一方。
船上的乘客形成了一個不同於船員的社會:他們屬於另一個環境,他們的目的地是陸地。一些人尋求財富,另一些人尋求休息;前者返回祖國,後者則離開祖國;還有一些人遠航是為了了解各地的民俗,為了研究科學和藝術。在這座和旅人一起旅行的流動旅館裡,人們可從容地互相認識,獲悉許多奇遇,抱有反感或結成友誼。那些生於英國血統和印度血統的年輕女人來來往往,她們將沙恭達羅 (7) 的優雅結合於克萊麗絲 (8) 的美麗,於是就形成了錫蘭的香風續之斷之的鏈條,她們如這風一樣溫柔,其輕盈亦如這風一樣。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倫敦。


1 北美洲東北角的一個半島。 (回到段落)
2 大西洋南部島嶼。 (回到段落)
3 美國東部海灣。 (回到段落)
4 庫克是英國著名航海家(1728-1779),拉貝魯茲是法國著名航海家(1741-1788)。 (回到段落)
5 法國著名水手(1726-1788),一七八二年在印度海戰中任艦隊司令。 (回到段落)
6 法國著名水手(1729-1794)。 (回到段落)
7 印度古代文學著名女性人物。
8 英國十八世紀小說家理查森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試讀‧我在巴黎的孤獨生活橫越大西洋概述我這一生中地球上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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